二十世纪的圆号演奏史上,有三位声誉最高的圆号大师,他们是丹尼斯·布莱思、巴里·塔克威尔和赫尔曼·鲍曼,他们被评论尊为:“圆号三杰”。布莱恩不幸英年早逝,后两位就成了双雄。双雄的唱片我都有多张收藏,也许是最先收藏的是鲍曼的号声,所以先人为主地就对鲍大师多了份熟悉和亲近感。 听鲍曼吹圆号
“圆号从上世纪七十年代,作为独奏乐器有新的亮点。当时鲍曼作为每年有一百多场音乐会的圆号独奏家,是很罕见的。这在今天世界上也没几位。他和塔克威尔两人在七八十年代十分火爆。”
说这话的是我国圆号演奏家韩小明。此刻,我们正在一辆驶往北京中山音乐堂的豪华大巴上。车上坐着的还有参加“2007首届北京国际圆号艺术节”的数十位圆号手。韩小明是该艺术节的艺术总监。鲍曼这次是韩小明请来的,他们在德国很熟。
行驶途中,韩小明继续给我介绍说:“塔克威尔技巧强,速度快,至今没有人超过他。而鲍曼是音色美,演奏时常常感觉他不是在吹号,就像歌唱,极富感染力。到他现在这年纪,很多人听完他的排练或演出,仍会落泪。他出版过—百多张唱片。”
夏日傍晚的北京中山公园,空气清新,绿荫掩映。穿过两株千年古树,前面不远处就是中山音乐堂。当晚的闭幕式演出有点特别,演出不在音乐堂里面,而是在音乐堂门前的大片空场上举行。此时,一支约四十人的单管乐队已经坐定准备就绪。众多游客和百余位艺术节的圆号手也已经簇拥围拢。

鲍曼先生在中山音乐堂前演奏
首先登台的是柏林爱乐乐团的圆号首席斯蒂芬·多尔,他是此次艺术节的特邀嘉宾。他演奏的是莫扎特《第四圆号协奏曲》,其技巧和音色当然是非常精彩,毕竟是在塞蒙·莱托手下吹第一圆号的人。
接下来由鲍曼先生演奏格里埃尔的《圆号协奏曲》。此时乐队撤下,只留一架立式钢琴来伴奏。约几分钟的前奏铺展后,只见鲍曼大师跨前一步,双手端起手中的圆号往唇上轻轻一靠,悠长饱满的号声立刻盈耳摇心,飘向远方。那坚实有力的音韵,圆润流畅的连音和快速灵巧的“吐音”,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鲍曼已经七十三岁。我原以为只演奏协奏曲其中一个乐章,对这样的老人和这样的演出,其实也够了,可是没想到,还真是三个乐章的完整演奏。真是“宝刀未老”。
听鲍曼聊圆号
在听鲍曼吹圆号之前,我先听了鲍曼聊圆号。采访是在北京城南卢沟桥附近的北京辅仁音乐学校进行的。这里是艺术节的大本营。鲍曼先生讲德语,给我们作翻译是他的学生,当日怔在德国留学。
鲍曼先生中等身材,面色红润,体格健壮,待人热情,和蔼可亲,特别符合搞管乐这拨人爽快实诚的风格。所以彼此—下子就热乎起来,似乎觉着大师不过是个吹圆号的老头。
“大师,我早就是您的忠实听众。见到您,我非常高兴。我发现,您的父姓很有圆号的味道,‘鲍曼’的中文发音就是‘饱满’,圆号的声音不就是很饱满吗?”我首先这样对他说。
大师听后,立刻露出高兴和探询的神情说:“真的吗?我的名字在中文里面真有圆号的味道吗?这太有意思了,谢谢你的发现。”说着他竟快活的拿起手中的圆号,吹子—句瓦格纳的“女武神”旋律,那洪亮的号音结实极了。
“管乐器中,我一直最喜爱圆号。”我接着说:“圆号不仅音色和架势迷人,而且特别具有成熟男人味。小号的音色清脆明亮,劲儿足有朝气,但总觉得有点像人用前嗓儿说话。再者,双手举号堵在嘴上悬在脸前的样子,显得不够自然。长号的声音倒是挺阳刚,可那“啪啪”的声儿上来,就生猛得有点急脾气的感觉,而右手总在胸前拉风箱的样子,也太忙活。只有圆号,音色雄壮饱满却又不失宽广含蓄,散发着某种沉稳和胸怀。持号的端庄姿态更是一副大男人的气度,视觉造型上绝对比前二位好看。而且圆号和所有乐器都融合,也说明它的包容性。”
我这番感受说完后,担任翻译的女孩立刻笑着说:“您的感觉太形象和有意思了。”但我怕耽误时间,所以没让她翻给大师听,直接进入采访他的话题。
“鲍曼先生,在我没见到您之前,我—直以为您已经退了。毕竟吹管乐这件事也是一件力气活,还是年轻时气儿足。可是听您刚才吹的号声,我非常惊讶。想不到您七十多岁还能吹得这么有劲这么好。”
鲍曼听后耸耸肩,露着得意的神情说:“从事演奏这一行,大都比较注意保持一个很好的身体状态。所以有的指挥家九十多岁还在那里指挥;演奏家也一样,因为音乐的表演,无论声乐还是器乐,都需要有一个很好的身体来支持,没有体能上的基础,其他很难实现。这方面,声乐和管乐特别明显。
在德国的乐团里,一般是六十五岁退休,但我不是乐队队员,而是一个独奏家。独奏家没有—个准确的退休年龄,关键是看你的体力和心情,还要看你的生活态度。我是又抽烟又喝酒,但都不过量。这么多年来,我的体重—直保持在七十公斤,没有变。我每天都坚持体育锻炼,保持练肺活量,让身体的各项功能都完好,这很重要。因为演奏圆号是一个全身的行为,不仅仅是嘴唇和乐器的作用,我和圆号是一个整体。我希望自己的演奏生涯还能够继续向前走,艺术生命还能更长一些。”[splitpage]
“好像您最初学的乐器不是圆号?”
“我最初学的是钢琴,因为我妈妈是钢琴家。我爸爸虽是医生,但也很喜欢音乐,而且他还收藏了—支圆号,但他不会吹,只是家里的一件摆设。除了学钢琴,我还喜欢唱歌,十二岁时就进了少年合唱团。直到有一天,我突然发现圆号的声音是那么美,让我很感动。于是就开始学习圆号,那时我已经十七岁了。”
“您和哪位老师学习圆号?”
“我十九岁进入汉堡音乐学院学习,我的老师是弗里茨·胡瑟,他是一位杰出的圆号独奏家和教育家。由于他有丰富的演奏经验,所以在教学上有很多好方法,很有说服力。那时候我学得很苦,每天练习都在六个小时以上。”
“您获得慕尼黑国际音乐比赛的金牌是哪一年?”
“是1964年,那个比赛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音乐大赛之—,每届比赛都有很多人参加。我参加的那届比赛竞争非常激烈,而且当时还是所有乐器混在一起来比赛的。”
“那么您获得的是所有比赛项目中第一名吗?”
“对,是所有比赛项目中第一名。那年我三十岁。当时圆号还不是作为一件独奏乐器来被人认识的。在这个比赛之前的八年中,我只举行过很少的几次独奏音乐会。获奖后,我立刻得到指挥家卡尔·李希特的邀请,邀请我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在金色大厅举行音乐会,演奏的是理查·施特劳斯的《第二圆号协奏曲》。
让我难忘的是这次演出还有一个小插曲,在正式演出的前十几天,我和孩子在山上滑雪时不小心把手指摔断了。这下可麻烦了,取消演出是不可能的。这次演出非常重要,这是圆号作为一件独奏乐器第一次在金色大厅举行音乐会,整个管乐界都很关注。所以,我就用有限的半个多月时间,把手上的石膏套偷偷割开,每天练习。演出时,我也是打着石膏来演奏的,但非常成功。正是通过这场音乐会,为我打开了声名,开始在整个欧洲巡演。”
“能问您—个有点私秘的问题吗?您那次比赛获得多少奖金?”
“哈,奖金是五百马克。我为家里买了一套很好的沙发,还剩下很多。从那以后我的经济情况就好起来了,因为当时我每年要举行一百多场音乐会,和很多著名乐团、指挥、还有演奏家都进行过合作。我是第一位与哈农库特合作的圆号演奏家,还有库特·马祖尔等等,很多。”
“音乐史书上的演奏名家中,圆号演奏家好像不多?”
“两百多年来,欧洲还是涌现了不少优秀圆号演奏家的,只不过当年他们大都是给王公贵族们演奏,所以不被普通大众所知。比如,莫扎特为圆号写的那些作品,全部都是为一位名叫莱特凯布的圆号手而创作的,莱特凯布就是当时很著名的一位圆号演奏家,他们是在雷奥普王子的宫廷中结识的,莱特凯布那如歌般的演奏让莫扎特非常崇拜。”
“当时演奏家用的是我们现在这样的圆号吗?”
“你问得好。莫扎特时代的演奏家使用的不是我们现在这样带有活塞的圆号,而是没有活塞的自然圆号。不仅莫扎特,贝多芬也是,古典时期的作曲家像巴赫、亨德尔、海顿、莫扎特、贝多芬、威伯等人的圆号作品,包括当时的交响乐和歌剧中的圆号声部,都是用自然圆号来演奏的。”
“那么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演奏自然圆号的呢?”
“我是1964年开始演奏自然圆号的。我和哈农库特合作录制的那张《莫扎特四首圆号协奏曲》唱片就是用自然圆号录制的。而且我举行音乐会时也常常换号吹,当演奏莫扎特的作品时,就用自然圆号,而演奏理查·斯特劳斯的作品时就用现代圆号。当时的观众对我这样演奏觉得非常新鲜,因为人们很少听到自然圆号,也没有见过。”
“那么自然圆号和我们现在的圆号有什么不同呢?”
“自然圆号没有活塞,不能随意地转调,如果演奏比较复杂些的音,需要嘴唇的调整及右手的动作才能完成。而活塞圆号出现并完善后,这种新型圆号就可以演奏任何复杂的乐句,像吐音技术、阻塞音等技术等都很快发展起来,这样就给作曲家的创作提供了更多自由,因此就出现了后来的一批像理查·施特劳斯、杜卡等人那样的优秀圆号作品。”
“我很喜欢您录制的《莫扎特四首圆号协奏曲》,您被誉为’万能的管乐演奏家’,从这张唱片中就可以领略。您吹的那种‘双音’效果,让我印象很深。它是怎样吹出来的呢?”
“就像钢琴击键,小提琴的拨弦一样,圆号也要有正确的方法来演奏。必须用嘴唇让气息从号嘴的风口很好地出来,跟舌头的吐音很好地结合起来才有好效果。‘双音’技巧并不是我的什么独创。其实是一种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古老技巧,因为是自然圆号,演奏家在演奏华彩部分时全都是这样演奏的。当年贝多芬为圆号演奏家写的奏鸣曲就是如此,威伯的圆号作品中也运用了这—技术。”
鲍曼一边说,一边吹着圆号给我做示范。然后又接着说:“当年在维也纳与哈农库特录制莫扎特圆号协奏曲时,我用这种技巧演奏,当时哈农库特不了解它,还说‘你用的这是什么现代的技术,我们不要’。另一位音乐家对哈农库特说:‘这可不是现代技术,而是一种古老的技巧’。并给他详细讲述这—技巧的原理,才让哈农库特认识了这种技巧。”
“圆号的历史这么悠久,它的曲目数量多吗?大提琴也很悠久,但曲目就很少。”
“圆号的曲目是仅次于钢琴和小提琴的,可以排在第三位,比大提琴的曲目多。十八、十九世纪有许多圆号作品,据文献考证,总的曲目要超过—万六千首。其中有独奏、协奏、也有许多从两把到二十把圆号不等的重奏,与各种乐器的室内乐、还有与人声的结合。有一位作曲家叫史蒂,是莫扎特、贝多芬时代的。他自己就写了二十四部圆号协奏曲。还有—位叫罗塞蒂的作曲家,他也写过二十部以上的圆号协奏曲。圆号无论在古典,还是浪漫时期都是非常受欢迎的乐器。”
“您也收藏圆号吗?小提琴讲究使用古琴,圆号也有这样的讲究吗?”
“不是的,圆号和小提琴可不一样。一支圆号吹通了以后,吹上个二十年,三十年都还可以,但四十年就有些不好用了,因为圆号的活塞就像汽车活塞一样,使用时间久了它的机械部分经过磨损就不行了。但是我有一把距今有二百年历史的圆号,而且现在还能用。另外我自己家里还有大概超过三十把可以经常使用的圆号,其中有一半是自然圆号。因为我在音乐学院当教授时,我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学习演奏自然圆号,而学生们用的都是我的乐器。”[splitpage]
鲍曼难忘的事和有趣的事
“在您几十年的演奏生涯中,—定有许多让您难忘的事,能讲讲吗?”
“啊,的确,这方面的事太多了。我得想一下,别把不能说的也讲出来。(笑)好,我给你讲一个许多人都不太知道的事情,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大事了,因为它差点就结束了我的音乐生涯,也不可能有我们今天这样坐在一起谈话。十四年前,我曾经因为中风导致脑溢血,得了半身不遂,而且是全身完全失去知觉。事情是在美国巡演时发生的,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,我回到酒店睡下的时候还没什么事。第二天早晨该起床了,我就不能动弹了。别人去敲我房间的门,我无法讲话,所以外面的人听不到反映,很着急。打开门后,才发现我已经半身不遂了。当时把我从美国送回德国时,我连自己的家人都认不出来了。后来,经过医治和各种理疗的办法,总算康复了。不过,行动说话等,一切都得从头学起,就像小孩学说话那样练习说话和走路,而且有长达七年的时间不能吹号,也就是说,从七年前开始我就每天一点一点地练习,恢复吹号,直到后来重返舞台。”
“想不到您还有这样的经历,真感动人。那么您这种毅力来源于哪里呢?”
“我相信上帝,并与命运抗争。还有就是我对圆号的爱。当然,我的家人和朋友们、学生们都给我带来力量和信心。”
“这真是一件让所有知道您的人,听后都难忘的事。我们来点轻松的,您再给讲点有趣的事吧。”
“让我想想。有了。我曾经到瑞士参加在那里举行的一个音乐节。许多有名的音乐家都在那聚集。有—天我遇到梅纽因,他走过来对我说:喂,鲍曼先生,我有个问题想请教,我家附近的教会有一位朋友送给我一件‘阿尔丰’(注:一种长度超过四米的民间吹管乐器),你觉得能用它来吹奏勃拉姆斯的三重奏吗?我说当然可以啊,那你得先长出四米长的手臂,然后你从这头吹,再伸出手臂去堵那四米远的号口。”
“您在生活中还有什么其他爱好吗?”
“我年轻时曾经非常喜欢摄影,你知道德国的照相机在全世界都很有名的。我也非常喜欢游泳。不过后来还是被音乐占据了,所以如果说什么爱好,还是音乐本身,而且我喜欢各种风格的音乐,爵士、流行、非洲音乐……我家住在德国的波恩,房子周边的风景很美,所以可以经常欣赏大自然。”
“谈谈第一次来中国的感受。”
“啊,感受很深。比如我来的第一天,我是晚上下的飞机,第二天早上醒来,从饭店的窗户一看。天啊,这么多人的国家,不可思议。你知道欧洲的许多国家,平常在街上是见不到这么多人的。”
“看着您这样的健康和乐观,我想您一定有个幸福的大家庭?”
“我有四个孩子,九个孙子孙女。现在我和大儿住在一起,他已经五十岁了。以前家里面都是我太太做饭,可惜十年前她因病去世了。我太太是一位语言学家,擅长拉丁语和古希腊语,是我的第一位经纪人。从某方面讲,她是因为我的病而去世的,她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。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饭,还是在我太太去世前才开始学着做饭的。我清楚记得,当时太太生病躺在楼上,我在楼下做饭时,她在楼上闻到饭味说:‘你这是做的什么呀,这么难闻的味道。’不过,现在我已经对做饭这件事很熟悉了,而且也有了点兴趣。我大儿子也认为我现在做的饭是越来越好吃了。其实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喜欢美食的人,我这次来到中国也感受到了美食的快乐。我认为,好的音乐家都是美食家和好厨师,比如罗西尼。我相信贝多芬也是。”